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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跋扈的背后(三)

谁都知道这位老公相到底是什么份量,一个党人碑就足够让每个老公相的政敌心里面冒着寒气。谁都在用尽一切办法尽力保持住自己的位置,让这位可怖的老公相不得复起。拖到他老死算完。

如果老公相肯出手的话,那么一定就有应对的方法!

萧言看着老种,淡淡的道:“愿闻其详。”

老种看看左右,低声吩咐:“除了某和萧宣赞方参议,其他人等,都退下罢…………兹事体大,不是信重不过各位。”

老种现在俨然就代表着那位老公相,西军诸将纷纷起身,一句话也不多说的就退出了节堂,在阶下了亲卫们站在一起,远远翘首,似乎这样就能听见节堂里面在谈论什么了也似。

节堂之中,三人对坐。老种却久久的不发一言。却是方腾最先开口:“那位老公相,根本就没就此事带什么话来罢?”

这一句话一出,一直在那里端坐的老种目光一动,欣赏了看了一眼方腾,冲着萧言笑道:“萧宣赞得人!”

萧言却是苦笑。说实在的,他半点也不在意那位老公相能给自己什么指点帮助。自己这个地位,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是因为这个时势,最后才让自己走到此处,而不是靠什么扶植!燕京地位太敏感,注定了对燕云之地所有一切举措都得小心翼翼。只要老种能够配合,自己足可以在燕云之地营造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地位。

他和方腾也曾经反复筹思过。到底是为什么,才让童贯这个太监上位,让官家深深信重他。逾二十年而不倒。现在在燕云之地打出了这么一个举国皆曰可杀的战局,却还是让官家对他下不了手处置?单单将宋徽宗想成一个无能之辈也太简单了。这皇帝虽然浮浪无行,这江山毕竟还是自家的。那位几起几落的老公相的经历,也能看出这位官家对朝局平衡所做的一些事情。做为一个大宋皇帝,最基本的一些手腕和帝王心术,这位背负了千古骂名的皇帝还是有的。

这位道君皇帝,其实要得很简单。边备无忧,有人理财,让他能垂拱做一个风流富丽天子就足够了。老公相得到信重,那是因为他的理财手腕。总能在无处可想的地方生发出来一点财货,支撑着大宋岌岌可危的财政体系。

至于边备,文臣士大夫压制武臣的祖制百年以降,武备糜烂,已经成了绝症。做为皇帝,自然不会觉得文臣士大夫压制武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切都是无非便利统治而已。武臣是要管住,省得割据作乱如五代故事。而仗也要有人打,文臣看来是不成,不如就派中官家奴。而童贯在二十年间,就基本上满足了这位道具皇帝的要求。

老公相那理财方面可以不必去说,自己这一方面想在这场政争当中将童贯击败,就必然要表现出能取代——或者说部分可以取代童贯作用的能力出来。虽然自己现在和童贯的地位天差地远,资历根基更是没有办法比。但是只要上面有心栽培,自己的根基资历是可以熬出来的。可是这能力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有的…………自己和老种他们站在一起,虽然一时在燕京这个局面占了上风,迫使童贯不得不回到汴梁想办法。但是从大局上面来说,自己和西军隐隐连成一气这个局面,却是官家和朝中文臣士大夫官僚体系并不愿意看到的,所以童贯还能在这样一场惨败之后还能维持地位,该挨的板子也难以打下来,这些士大夫们看来还倾向于帮助童贯过了这一关,因为还需要童贯继续压制西军这个成型的武装集团。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方腾才能想明白老公相绝不会带什么话来帮助萧言老种他们应对这一个不利的局势。那位老公相,毕竟也是士大夫官僚体系的代表之一——就是和他们现在争斗中的王黼他们那一系,又何尝不是了?政争归政争,压制武臣这个大方向可不能错了。老公相是何等人,老种相公这等人物对他而言,对远远谈不上平起平坐,只不过是老公相一时利用而已。现在老种他们也算是派上用场了,在这场伐燕战事当中给童贯扯了多少后腿,最后让老公相一系抓到了童贯一系的痛脚,开始反击。至于最后胜败如何,那就是看各人手腕,在官家身边的影响力,能不能拉动官僚体系的大部分加以支持——老种为代表的这些武臣,就再也没有作用了。这个时候跳出来支持萧言和老种这支在燕云几乎不受制约的武装团体,站在官僚士大夫体系的对面,老公相才不会做这种傻事!

这也是萧言为什么表现跋扈和老种他们表示隔阂的原因之一,也是小种虽然在汴梁使力,为西军的团体利益在汴梁上窜下跳,但是应和的人寥寥,从汴梁也只能得到一系列语焉不详的消息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自己和方腾筹划,如此跋扈作态,甚至计划就在这几日当真和西军闹出一些矛盾生分。结合西军想拿他们顶缸的心思。就是想做出这个姿态给汴梁看。再加上燕地还活跃着辽人余孽,必须有强军镇守。想必汴梁中人也将因为这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将会扶植他这支同样拥有一支强兵但是又和西军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新兴力量。

这个计划还是那句话,用心极深。在自家力量不足的时候,闪转腾挪借力的心思已经用到了极处。当然有成功的可能,但是这成功的基础一是建立在童贯难以翻身,二就是建立在西军真的为他作态欺瞒过去了,一直配合着他萧言的步调行事。

但是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有很大可能失败。一则就是低估了童贯的力量和影响力,大宋文臣士大夫体系对武臣的防备压制也几乎是下意识的了,朝中两派争斗不休还顾不上自己这里。可是中立派系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先要将在燕京的这支武臣集团压制分化,好让其就文臣的范围,也给了童贯一系趁机借着这个机会下手便利!

二则就是…………萧言脑海里面一边七转八折的想着,一边看着老种苦笑。

这老狐狸从来都明白自己和方腾的心思吧?不过想想也不难理解,老种在宦海沉浮了多少年?对大宋官场的体认有多深?如何能看不明白现在情势如何,还有他萧言到底在做什么盘算?前面他可以装糊涂,现在为了自家西军团体利益,自然就是要各自飞了。谁都知道童贯恨自己绝对比恨老种他们深许多,而且自己的存在也是童贯那场惨败的最好证明。只要老种反戈一击,现在童贯正是需要盟友的时候,只怕会开出让老种他们满意的价码罢?反正在童贯手底下打工,对于老种他们而言也是熟门熟路,少了刘延庆的牵制,说不定还更轻松一些…………~~~~~~~~~~~~~~~~~~~~~~~~~~~~~~~~~~~~~~~~~~~~~~~~~~~在座三人,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很多话都不必说得太透。方腾这么一句话问出来,萧言脑子里面就七转八弯的想了这么多。看看方腾和老种脸色,只怕脑海里面转动的念头不见得比自己少了。老种那支老狐狸笑得云淡风清,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让萧言更觉得有点灰心丧气。

…………了不起老子当真带着小哑巴朝江南一跑,去当个富家翁去…………看着老种始终不说话,萧言最后叹了一口气,摊手朝着老种道:“老种相公,大家都是聪明人,挑明了说罢…………我本来是想踩着西军过这一关的。燕云不宁需要军马镇抚,西军又势力太大是朝廷深为忌惮的。说不定朝廷就能扶植我能影响的这支武力镇守燕云。汴梁那滩深水,我实在是不敢去淌,要是计划得售,能让我以某个名义镇守燕云之地,这当真是徼天之幸!诸位相公也可以踏踏实实的回陕西去,只要我在这燕云之地,女真鞑子南下不得!”

说到这里,萧言缓缓站了起来:“…………可是现在看来,大宋的武臣,能战的兵马,在汴梁朝堂看来,却是比女真鞑子还要危险的存在!现在朝中两派争斗,也不忘了来料理咱们…………当然,这也是童贯求之不得的机会!而那位老公相,果然是一等一的人物,利用完了西军就丢下不管,丝毫没有半分拖泥带水的…………我们打出多大的胜仗,是在怎样艰难万险当中才打出来的,到底对这个国家有多少血汗功劳,这些朝堂之中大人先生们,是一点也不在意!我们这些卖命的厮杀汉,从来都是用过就丢的一卷破布!”

萧言语调并不慷慨激昂,但是沉郁处却直直敲入老种心底。萧言虽然是文臣出身,但是完全是靠军功起家。而且也不是进士正途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南归降臣。所以他将自己和大宋武臣划成一类,倒也说得过去。

“…………现在看来,这是不成了…………老子等着他们有什么手段就是。无非就是我这支辛辛苦苦拉起来的军马给散掉,给老子找个由头,弄得不能翻身。童贯好将复燕大功再抢回手中…………至于西军么,我猜多半命运是一半戍守燕云,一半回陕西,反正也要分化一下,不过要是老种相公反戈一击,再投童宣帅麾下,再踩倒我萧言的时候出大气力,估计价钱也会好上一些…………反正西军诸位相公的身家性命是绝对无忧!话就如此,老种相公想听的无非也就是这些,请便!”

萧言在那里说话,方腾在一边神色闪动,几次想开口又按捺住了。最后干脆放松心神,就当没事一样捧起茶盏,仿佛身边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老种静静的听着萧言在那里说话,最后萧言几句话到了尖酸刻薄的地步。老种一直耐心的等待着萧言说完,才缓缓抬手指了萧言两下。

“…………萧宣赞啊萧宣赞,你外面豪爽热烈大度,能得军心。其实内心算计奇多,这权谋手腕也很不少。为了自己能立足,甚至爬上去掌握更大的权力,什么都能豁得出去。而且胆大皮厚,心肠也黑得下去…………这我说错你没有?”

萧言嗯了一声,心里面嘀咕。这些东西,在老子穿越而来那个时代,正常智商的人,想在职场生涯当中爬上去,谁不会三两招了?更不用说老子盖洛普智商测试是144,要不是高中忙着泡妞打游戏,清华北大的奖学金也考出来了。怎么会去读一个二流大学,当一个不尴不尬的小记者?当记者那些年,黑的事情看得多了,自己会这些,又有什么奇怪的?

不过脸上也只是嘿嘿一笑,并不说话。

老种淡笑,指着萧言的手却还没放下去:“…………但是你大节却是不错的,知道带兵就要踏实打仗。知道女真鞑子南下,拼死也要将他们打回去。知道尊重爱惜这些拼死卖命的武臣,而且你是南归之臣,又一直在军间锋镝当中。知道女真鞑子是比辽人当日还要凶恶的敌人,知道我大宋外表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从文到武,到底有多空乏,多朽劣,多不堪一击!所以你才想在大难将临之际,掌握强军在手,看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成就英雄事业于乱世…………老头子这些,又说错没有?”

萧言脸色大变!他定定的看着老种,这些话就是老种在直斥他的野心了。他一个南归降人,安上这个野心,那就是万劫不复的罪名!情不自禁之下,他忍不住就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老种却呵呵的笑了,放下指着萧言的手,摸摸胡子:“…………天底下又不止你萧宣赞一个聪明人,大宋难道就没有几个人能看出和女真的海上之盟是饮鸩止渴,这女真极有可能是覆社稷的大敌么?女真凶悍,其实还不是最可怕,而是朝中还在粉饰丰亨豫大局面,人人都在做临死前的狂欢也似,这两样凑在一处,才是真正让明眼人惊心的!”

老种这一席话,让在萧言旁边的方腾也缓缓点头。他又何尝不是看出了这点才在这大宋所谓繁华盛世的中心汴梁只感到没来由的绝望,到军中一行无非也是散心,最后发现了萧言这么一个有见识,有本事,关键是有运气的奇人?

看着萧言还是一声不吭,老种微微摇头:“…………既然老夫能将你看得明白,这时势也知道一二,你又何必说这个话来激老夫?你如此作态,老夫从一开始就明白。西军百余年历史,始终不散。要挟朝廷的伎俩还少了?养寇自重,假装内斗,敷衍了事,什么样的手段没用过?你还在老头子面前卖弄什么?”

萧言的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自己当真是小觑了天下人。大宋以文驭武的家法百年,各种控制武臣的手段方法苛刻细密,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可是西军还是做为一个半军阀团体发展壮大最后生存下来。要不是女真灭宋,天知道西军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就是终南宋一世,先是在陕西,后来退到四川的西军余脉,同样保持了极大的独立性,几任统帅,几乎都是内部继承下来的。自己在这个老军阀头子面前耍花枪,看来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可是老种和自己说这番话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难道自己那激将法当真有用?

老种仍然在微笑着,可是脸上笑意,却带了三分苦涩:“某家老了,西军也老了…………方参议一句话不说,任由萧宣赞在那里慷慨激昂。无非就是看出老头子假托老公相传言,让诸将离开,只剩下某等三人可以说话。萧宣赞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用上这个激将法的罢?”

萧言和方腾对望一眼,两只小狐狸在这支毛都白了的老狐狸面前,当真有卖不出去的感觉了。萧言苦笑落座,而方腾只是向老种遥遥拱手赔罪而已。

这次却换了老种颤巍巍的站起来,朝着萧言一笑:“如果按照西军诸将公议,老头子那个弟弟也在,于今局势,无非就是如萧宣赞所言。咱们反戈一击,再归童宣帅麾下。借着朝中遣使劳军清军,拿下萧宣赞也没什么复杂的…………无非就当作是再对付一次赵良嗣和郭药师么!”

这老狐狸还真他妈的毒…………想到自己对付郭药师赵良嗣的手段反过来用到自己身上,萧言就脸色难看了下来。怎么想这个前途就不怎么妙。还好,现在看来,老种不是如自己和方腾想象中的一样!说到底,还是自己小觑了这个时代的人物啊…………“…………可惜的是,西军诸将太把西军这个团体看重了。无有社稷,何有西军?”

老种脸色沉郁,眼神像是看着非常遥远的地方,慢慢的说了下去:“…………萧宣赞和女真鞑子那一仗,将老头子打醒了。没有和女真鞑子这一场碰撞,如何能看明白大宋到底面临什么样的敌人?白梃兵胜捷军,都是大宋再挑不出的强军了,神武常胜军又是深知地利,还有萧宣赞这等统帅,也不过就是和远远少于自己的女真先头一部打了个惨胜而已!当女真举族全军呼啸南下,那又将是怎么样一副场面?”

老种的白胡须微微缠斗着,脸色也抽搐了起来,似乎在遥远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了在真实历史上那场几乎淹没了整个华夏的血火!而且他还不知道的是,这场血火在其后百余年就没有停歇过,一波波野蛮大潮向着元气大伤的华夏文明席卷而来,直到野蛮将文明战胜!

“…………无有社稷,何有西军?西军还不是因为对西夏国战,才这么发展壮大起来的?西军诸将,都忘记了自己立身之本啊…………这场伐燕战事,十万西军,寸功未立,其骄横,其虚弱,其不堪一击,已经到了极处!这样的西军,就算被分化,被瓦解,又有什么可惜的?因为某等私心,环庆军数万陕西儿郎埋骨燕云,还背上败战的可耻名声。某等再这样顾全西军一家下去,只怕等待西军的,是更为不堪的命运!西军中人,哪怕舍弟,已经无法真正周全西军,以后事情,只有拜托萧宣赞了,我等武臣,将来地位如何,就全看萧宣赞能不能成就一番功业!”

萧言和方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燕云之事的主导权,现在似乎完全就在眼前这个老头子的手上,他们两人百般筹划,现在也不过就是在听老种安排而已。

老种说到后来,语调已经高亢起来,想起南下平方腊,北上伐燕,因为朝局争斗,各人私心,再也带不回去的那么多陕西儿郎,已经是老泪纵横。看着萧言和方腾默不作声,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老种勉强一笑:“…………要不是老头子老了,无所谓了,对很多事情看得开了,对权柄富贵也把持不了几年…………也轮不到你们两个小辈。现在就一句话,老头子负责压制西军,全力配合你们行事,你们能不能应付这次朝中动手,能不能表现出取代童贯压制俺们西军的能力?只要能够,西军上下,任二位驱策!”

方腾已经霍的一声站了起来,朝着老种相公深深一礼到地:“老种相公心系社稷,方某人感念无地。朝中诸位大人,在老种相公面前,又何能立身?为社稷,为天下,请受方某人一拜!”

老种昂然受了方腾一拜。萧言却呆呆的坐在那里,不言不动。老种这一番表示,就是将西军这个庞大团体捧到了自己面前,至少在燕云之地,自己可以主宰西军命运。有老种的威望声名配合,西军也只有服从行事。自己可以从这个庞大团体吸收多少资源,得到多少助力,那是不用说的了…………正常理智而言,萧言是很难相信有人能这么大公无私。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相信老种。

因为这毕竟是成立与西夏寇边的危难之际,在百余年中数十万边军将士埋骨边陲,在北宋末世南征北战,差不多全军覆没,可以说基本无愧于大宋的这支西军当中最后一名有威望的统帅所做出的承诺!

这个时代,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想着挽此天倾…………老种看着不言不动的萧言,静静发问:“你准备怎么做?”

萧言猛的一拍几案:“值此末世,挟制朝廷无非还不就是那几招?有的事情,朝中诸位不肯做,就只有我们接过来做。跋扈一些,也说不得了…………老子还就跋扈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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