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高声吩咐:“膳食不必撤,就在这摆着,孤待会再回来吃。”
说完,太子踏靴离去,脚步声嗒嗒作响。
不多时。
空无一人的内殿,忽然有了动静,是从红木大柜处传来的,吱呀一声,有谁从柜子里爬出来。
蹑手蹑脚,溜到长案下,暗悄悄就要伸手拿甜糕。
手刚伸出去,便被人摁住。
太子的声音里透出愉悦笑意:“桃桃,你不是出宫了吗?”
怀桃从桌下站起来,气闷闷地瞪他:“你不是去议事房了吗!”
太子:“孤担心殿内有贪吃的耗子,所以去而复返,果不其然,被孤逮住一只。”
她转身就跑。
太子哪里肯让她逃,手一伸,将人拽回来,不等她开口说话,他拦腰将她抱起,唇角勾起笑意:“能在柜子里不吵不闹地待那么久,看来孤的桃桃长大了,懂得克制了。”
他说着话,低头凑近,用鼻尖蹭了蹭她秀挺的鼻子,柔声问:“躲柜子里好玩吗?”
她犟着脖子:“好玩。”
他一怔,继而凑近亲了亲她:“不闹了,孤喂你用膳,好不好?”
她:“不好。”
她立马又加一句:“我要出宫,楚璆,如果你爱我,你就放我出宫,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愿意待在你身边。”
她话说得严肃,语气决绝,和平日任性肆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一次,她是认真的。
太子愣住,情况似乎有些超乎他的想象。
怀桃:“太子殿下,过去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还请你看在这些天的情分上,宽宏大量,我别无所求,只求出宫。”
他没有看过她这个样子。这种冷漠无情的样子,不该是她有的。
早上不该拿封后的事逗她。
太子抱着人在榻上坐下:“桃桃,孤定下的人,从来都只有你一个。孤半年前便已成为天子,孤到怀府迎亲时,并非替父皇,而是替孤自己迎回一个妻子,自你决定进宫的那一日起,你便是孤的皇后。”
太子说话,向来慢条斯理,今日却慌张着急,差点语无伦次。
他急于解释,急于挽留她,急于讨她欢心。
可她并不接受。
美人的眼里涔出点点泪珠,她先是惊讶,而后沮丧,神情倔强,道:“你总是欺负我,我不想做你的皇后了。”
“你再说一遍。”
“我不想做你的皇后。”
太子的心像是被人戳了一个大洞。
以他的性子,他早该拂袖而去。
可是他没有。
他喘不过气,手擒住她:“不想做,也得做。”
她哭起来:“我不要做,就是不要做。”
她在床榻间娇娇喘喘推开他的时候,也是说这话,但是同此刻的情形不同,过去她总会在推开他之后,重新将他勾回去。
太子心里乱得很,骄傲如他,何曾低三下四地求过人,可现在他不得不求。
他有些害怕。
怕她真的会走。
太子将人抱紧,温柔哄道:“桃桃,孤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陪在孤身边,做孤的皇后,好吗?”
她泪眼盈盈,一口气喊道:“不好不好不好……”
太子心头一颤。
他尽量放软语气:“乖桃桃,是孤不好,孤有错,孤不该逗你,孤简直罪该万死。”
她重重哼一声,语气坚定:“我讨厌你。”
太子咬咬牙,只能继续哄。
哄了半个时辰,各式各样的法子都试遍,她还是不肯应他的话。
太子没法子,只好发狠道:“你生是孤的人,死是孤的鬼,不管你愿不愿意,今生今世你都只能待在孤身边。”
趴在他肩头上的娇人儿没说话。
只是一味地哭泣。
若他仔细听,便能听出,她的哭声仿佛有些干干的,因他刚才那一句,哭声听起来竟像是笑声。
美人及时掩饰,继续做戏:“你得到我的人,可你得不到我的心。”
太子闷闷道:“得到人也行。”
美人:“你到底还要不要哄我了!”
太子声音一低,“哄。”
怀桃停住哭声。
是时候差不多了。
她肿着眼说:“你得拿出诚心来。”
她好不容易肯松口,太子问:“什么诚心?”
怀桃:“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就写‘楚璆再也不欺负怀桃,怀桃说什么,楚璆就听什么,一切都以怀桃为先’。”
太子犹豫数秒。
怀桃哇哇大哭:“我不活了,我不做你的人,我做你的鬼,你到地府去寻我逼我欺负我好了。”
之前是他逼着她写下床榻间的契约,如今是她恃宠生娇让他签下卖身契。
太子:“孤是天子。”
怀桃眨着泪眼问:“你写不写?”
太子最终还是写了下来。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本想拿封后的事逗她,却把自己给逗了进去。
他以为这已经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殊不知,以后的日子,比这还要热闹百倍。
太子是天生的高位者,一个高位者,怎会习惯于俯首称臣,总有那么几天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的小皇后。
没过多久,全宫上下都知道,新皇最大的乐趣,便是逗小皇后。
于是,皇宫的宫人经常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上午皇帝得意洋洋地离殿,中午回殿时,脸色吓得苍白。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在用尽所有逃跑躲藏的法子后,小皇后有了新的花样——装死。
椒殿的宫人永远都无法忘记,小皇后第一次装死的样子。
小皇后躺在地上,身下一滩鸡血,割腕自杀的画面,极为逼真。
新皇风尘仆仆从殿外回来,一迈进去,五雷轰顶。
冷酷无情的新皇立刻传太医,而后颤抖着跪在小皇后身边,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桃桃,孤是逗你的,你为什么要做傻事……”
若不是小皇后打了个喷嚏,只怕新皇会继续哭得癫狂。
小皇后笑得停不下来,但是没多久,她就笑不出来了。
新皇虽然不会装死,但他有其他的法子治人。
夜晚,椒殿的动静总是格外大。
“救……救命……嗯……”
“以后还敢不敢吓朕了?”
“不……不敢了……”
傻子都知道,小皇后的话做不得数,她的温顺听话,一到白天,烟消云散。
白天新皇求着小皇后,夜晚便是小皇后求着新皇,两人乐此不彼,伉俪情深,日子没一天不热闹。
活了一辈子,活到白头偕老。
快要走的时候,怀桃躺在皇帝怀里,虚弱地问他:“楚璆,你爱不爱我?”
皇帝早就提前服下丹药,他知道她救不回来了,她老了,肌肤不再光滑细嫩,容颜不再灿若春华,她就要到另外的地方去,他得和她一起走。
这些年,他养她养得很好,几乎将她宠坏,她八十岁了,仍然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他怀中,她爱闹得很,前阵子还假装没了气息躺在榻上装死,他多么希望她每天都是装的,待逼出他的泪来,她便跳起来抚掌大笑。
可惜。
却是不能了。
皇帝抚一把她的白发,他吻她干涸的裂唇,吻她深刻的眼纹,他将她爱若珍宝地抱在怀里,为她流下最后一滴泪:“爱,朕爱你,朕每天都很爱你。”
她得意地笑了笑:“我知道。”
皇帝搂紧她,柔声哄道:“桃桃,不要怕,有朕在,无论你要去哪里,朕都不会让你独身一人。”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回抱他:“楚璆,我不怕,我胆子大着呢。”
皇帝笑了笑:“是啊,朕的桃桃,天不怕地不怕。”
闭眼的时候,怀桃悄声地说了句:“楚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
他牵紧她的手:“朕知道,朕也要死了。”
怀桃:“你怕不怕?”
他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皇帝勾唇笑道:“生老病死,有你作伴,又有何惧?”
庆宝六十九年,皇帝皇后同时殡天,帝后合葬于帝陵,对于帝后生前至死不渝的夫妻感情,史官所记,“千古佳话,流芳百世。”
白色虚无中,刚刚观看了自己国丧之礼的夏姬收回视线,她习惯性地对着身后人说:“白刀大人,我们去下一个……”
白刀却并未像平时那样牵住她的手,他打断她:“没有下一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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