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的沉默之后,哥舒似情轻声道:“当年娘死的时候,我陪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娘的病很重,她死的过程很痛苦,最后她实在熬不住了,便掐着我,要我把毒-药给她,她要痛痛快快地死。我原本不想给她的,可她那么痛苦,我看不下去,便把毒-药喂给了她。”
周梨听着,觉得很难受。
“娘死后,我便按照她的遗愿,这辈子一定要杀了谢天枢。我时常想,该怎么把谢天枢杀死,这个问题真是想得我头都疼了,”哥舒似情慢幽幽地道:“现在他终于死了,没想到是这么个死法。”
“不是的,”周梨道:“你从来都不想他死的。”
哥舒似情眼睫轻轻跳了跳,半晌,他道:“他嘱咐了你什么话。”
周梨说给他听:“他说,你的毒解了之后,功力较之以前会损失大半,若要恢复功力,当好好修炼,浮生阁的藏书楼里有几本他专门为你准备的适合你的内功心法,你若不想练,还是执意要用哥舒府的武功的话,切记循序渐进,哥舒府柔派的掌法偏于阴狠,小心走火入魔。还有,他说你若还想用毒,倒也不是不可,只不过自此之后,一定要对毒-药小心谨慎,万不可再拿自己的身体轻易试毒。还有,”周梨想了想:“对了,他还说,浮生阁里还有些陈年旧物,你若想要的话,可以去拿,他都放在了他房间的床下,一只铁盒子里。”
哥舒似情听完,忍不住想笑,笑声尖而细,轻微地在胸腔里震颤。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都快要死了,还能这么冷静地把每一桩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此时此刻,他终于把所有事情想明白了。
几天前他曾经想给谢天枢诊脉,被谢天枢给带跑了话头。
其实那时候谢天枢已经身受重伤,他知道自己的伤很难痊愈,养伤的过程必定需要极长的一段时间,而且即便养完了伤,功力也会较之从前有所折损。
谢天枢就是在那个时候,下了一个长久以来就已经想好的决定,他要趁着体内的春风渡真气尚未折损之前,为他解毒。
哥舒似情越来越觉得难受,谢天枢明明有机会活的,少林寺有千年灵芝,他的内伤可以靠灵芝治愈,他为什么不说自己已经伤得极重,恐怕不比一辩的伤来得轻,只要他说了,他一定可以分到一片千年灵芝的。
他不说,是因为哪怕他是完好之躯,给哥舒似情解毒后,能活下来的几率也依旧很小,那又何必把灵芝浪费在他身上,不如去救其他人。
谢天枢把所有事情所有细节都想到了,他忍着内伤在药塔里陪他炼药,然后再给他解毒,每件事都做得井然有序,让哥舒似情觉得不可思议。
“丫头,”过了好久,哥舒似情仿佛是想确定什么般,轻声说:“谢天枢他真的死了吗?”
周梨握住他的手:“你回头看看我。”
哥舒似情依言回头。
周梨极轻地笑了笑,哥舒似情微怔,周梨笑起来梨涡浅浅,钟灵毓秀:“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哥舒似情脸上并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像是累极了,把眼睛轻轻闭起。
哥舒似情向后倒下去的时候,周梨吃了一惊,双手环住了他,把他拖到了床上。
那张床谢天枢前一刻才死在上面,周梨心里犯怵,仿佛哥舒似情多在上面躺一会儿,他也会步着谢天枢的后尘一并离开。她拖着哥舒似情把他安置在了另一间屋子里,拂开了他眉宇里的发丝。
哥舒似情的毒才刚解,他身体其实还很虚弱。
他活得太累太苦了,在哥舒轻眉与谢天枢的恩怨里长大,又是哥舒轻眉亲手把他浸泡在毒-药和仇恨的世界里。
周梨有时候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娘亲呢,把自己的仇恨加诸在亲生孩子身上,不顾他的性命,任由他练毒练得千疮百孔。她曾对重雪说起这疑惑,重雪告诉她,也许哥舒轻眉这么做,就是在报复谢天枢。
哥舒似情是谢天枢的孩子,谢天枢必定爱他,有什么比伤害一个谢天枢爱的人来得更让人痛快?况且,她还让这个谢天枢所爱的人,去杀谢天枢。
须臾,周梨出门,看到江重雪正与几个僧人说话,他们去后,江重雪转过头,两人目光相接,周梨道:“你可还好?”
谁知江重雪和她一起开口:“他可还好?”
异口同声,问完各自一愣。
周梨笑了笑,心想,重雪难得也会关心哥舒似情了,竟然还会开口问他好不好。
江重雪道:“我还好。哥舒似情若也还好,就没什么大问题,他若不好,这一路上还要劳我们照顾,就很不好。”
“……”周梨感觉自己方才是想多了,“我们要回去了吗?”
江重雪点头:“送师父回浮生阁。师父的遗命,他想葬在浮生阁的后山。”
周梨担忧:“可是梅影……”
江重雪道:“这几天寺中的僧人已经在各处搜寻过,并无梅影的踪迹,而梅影也没有再攻上山来。我想他们应该已经撤出嵩山地界了。师父说过,他把藏了千年灵芝的盒子扔下了万丈深渊,慕秋华以为灵芝已毁,他不会再来少林找麻烦了,何况他现在身受重伤,恐怕没那个精力。”
周梨低声说:“为了这灵芝死了许多人。镇上的村民和衍理大师呢。”
“少林弟子把他们的尸骨都一一收敛了,衍理大师葬在了另一处山头上,”江重雪抬起头:“现在千年灵芝已经分食完了,没了这东西,少林寺的纷扰也会少很多。”
两人静默片刻,江重雪慢慢走到周梨面前,伸手拥住了她。
他气息温热,薄薄地吞吐在她颈项。她展开双臂,也抱住他。
良久,江重雪道:“爹娘死后,我以为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后来竟遇到大哥,可是大哥也死了。师父授我武功,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以为是爹娘和大哥怕我在世上孤独,所以又给了我一个师父。”
他说的缓慢,语含悲怆:“我很自私,我不想让师父死,在师父和哥舒似情之间,我真的想选师父。阿梨,我好想,好想让师父活着。”
周梨心里难受,低低地说:“你还有我。”
江重雪的手臂将她收拢得更紧。
晚间,江重雪置办来了一口棺材,把谢天枢安放在里面。
第二天,莫金光与温小棠,还有江重雪和周梨,四个小辈来到方丈室请辞。
一辩的伤极重,千年灵芝暂且吊住了他的命,但能不能挨过这段时间还不知道。
他见四人来请辞,并未躺在床上见他们,还是叫弟子拿来袈裟,穿好之后,再把四人请了进来。
一番告辞之后,四人各自向一辩道了珍重,离开之际,一辩把周梨叫住,有话要对她说,其他三人便先退了出去。
周梨坐回蒲团上,面前的一辩瘦削的身形裹在袈裟里,一尊佛陀像在旁看着他们,佛前插着香。
一辩很久没说话,周梨轻轻叫了他一声,“大师?”
他没反应,周梨忽然有些慌,伸手探到他鼻下,被一辩擒住了手腕。
她一怔,并未挣扎。一辩给她把了脉,之后,缓缓松开她:“好,周施主体内的洗髓经真气走得很顺畅,身体也极好。”
周梨自己也这么觉得,自从她复活之后,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便,之前受六道神功连累的五脏六腑也一扫郁结,现在她的六道神功和洗髓经在她体内和平共处,无论怎么用都无丝毫障碍了。
“多谢大师,”周梨感激地道:“若不是大师让我练少林寺的洗髓经,我也不会这么好。”
一辩干枯的唇动了动:“这是周施主的缘分,你与洗髓经有缘,是上天安排,你能练成洗髓经也是你自己的能力,与老衲无关,不必谢我。”
周梨笑了笑,一辩是个严肃的人,一是一,二是二,黑白分明。
“只有几点还想嘱咐施主,”一辩道:“第一,洗髓经是本门武功,施主将来若想把这门武功教给自己的子嗣或者他人,请一定先将那人带来我少林,经由我少林各禅师的评断,方能决定他是否心性纯善,可以修炼洗髓经。第二,洗髓经我未练成过,寺内也无人练成过,所以无法告诉施主将来练下去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但洗髓经的一切要义都已写在秘籍上,施主哪天把洗髓经上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理解透了,也许就达到了洗髓经的巅峰。第三,施主的身体此刻已经痊愈,但你的基本功其实并不扎实,导气运功之法还有待精进,老衲依据施主的身体状况,给施主写了这个,请你收下。”
他取出一本封面无字的册子,递给周梨,周梨双手捧过后,翻看了几页,上面写的都是教人如何气运周天,如何运功练气的方法。
一辩说的很对,周梨的基本功的确不够扎实,当年她随江重雪习武,但那时候的江重雪也是个半大的孩子,经验并不丰富,也没有教人的心得,不足以当人的师父。周梨的剑法和她的基本功都只能算平平,她胜在底子好,身体好,能经得起各种内力的折腾,所以她是修炼内功的好材料,又兼聂不凡为她打通了任督二脉,这些年她与人交手,也基本都是靠内功取胜。
一辩竟然给她写了这么厚的一本基本功法门,周梨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份礼物,拿着它感动不已,都不知该说什么,郑重地道:“谢谢大师,我一定好好地读,好好地练,一定把基本功补回来。”
一辩点头:“那就好。”他长吁了一口气,说:“老衲累了,施主请便吧。”
周梨把册子贴身收好,从蒲团上落地,深深朝他拜了拜,告辞而去。
她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到一辩双目闭起,嘴唇紧抿,腰背挺直,很像她初到少林寺,踏进方丈室那天看到的一辩。可那时候的一辩还很有生命力,老而弥坚,现在的一辩却叫她看出了一丝脆弱来。
“方丈大师,”周梨轻声道:“大师一定要保重身体,改日我定来寺中探望大师。”
一辩没有说话,周梨低下头,推门离开,门关上时,他徐徐睁开眼睛,把窗户打开。
庭院里草木扶疏阳光甚好,那四个后辈结伴同行,在苍翠的草色之间逐渐远去。
看到这几个年轻人,终究叫他多年来冷淡的眼神微热了一些。
一辩在蒲团上坐了很久,没有去床上躺着,待弟子们进来禀告江重雪一行已经下山时,他方向弟子们道:“后面几日要辛苦尔等,替为师张罗后事。”
弟子们大惊失色,纷纷围住一辩。
一辩摇头:“不必喧哗。生死有命,一切皆是天定。”
其实早在半月之前,他夜观天象,见自己命格里的那颗星辰暗淡无光,便算出自己时日无多。
星辰将在今夜子时陨落,那便是他圆寂之时。
这辈子他懂天文知地理,运算卜卦无所不能,他算出岳飞之死,算出岳飞死后少林寺将有大劫,亦算出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如今也算出了自己的死。
可是能卜算天命又如何,能算命,却不能改命。
方才看见那四个后辈,他忽然升起一股许久未有的热血,若能改命,他还想再活下去,变成年轻时充满活力的身躯,行走天下,为这生灵涂炭的世间做更多的事。
旧日辉煌的星辰一一陨落,天象里的暗淡已持续多年,但半月之前,他在算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发现天象异动,九星连珠,刹那照亮寰宇。
这极其罕见的天象他此生都未曾见过,卜算一卦后,得乾卦,上乾下乾,乃同卦也,象征天龙,即为天子,昭示将有明君现世,而又有九星在畔,为明君扫除天下苦恶。
暗淡多年的寰宇终于展现生机,只可惜他已无缘一见将来世间将如何变化。
一辩不顾周围喧哗,缓缓闭上眼睛,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他侧脸。他平静等待着那个生命的终点向他靠近,嘴角在某一刻里,露出极淡的一抹微笑。
拈花一笑,一切尽释。